“我知道你一向是个温和谦逊的学生，但是你的行为也确实给另外一位学生造成了极大的困扰。”莱克特-斯曼教授对着眼前的青年语重心长道，“我理解你们对于赛里斯人的热情和好奇心，但是介于对方是一位内向、怕羞又纤细的少年，我认为你们应当克制自己的热情。我说的对吗？奥维里昂先生？”
斯曼教授前不久收到了来自很久以前的一位挚友的介绍信，他的这位朋友曾经跟随一批兄弟会的传教士远赴遥远的东方传教。
最终当他们回到圣神的帝国的时候，挚友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带回香料丝绸瓷器，而是带回了许多书籍，其中有不少是文学作品，也有相当数量的哲学作品，约翰几乎是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翻译这些作品，却因为教会的原因不能出版，他只能将其中一部分交给莱克特，作为同样醉心异国他乡文学、哲学的同好之间的交流。
在拉斐尔来到帕多瓦之前，莱克特一直以为这些文学书籍就是约翰带回来的，最金贵的宝物。
但是在看到拉斐尔之后，他开始明白——书籍并不是约翰在遥远神秘的东方寻到的唯一的宝物。
他真正得到的宝物是这个被他起名为“拉斐尔”的少年。
就如约翰在介绍信里说的那样。
少年是个“天才”。
他学什么都很快，并且让莱克特感到毛骨悚然的地方在于，他不仅拥有极强的学习能力，还有足够叛经离道的好奇心和一旦行动起来就无人能阻止的行动力。
这让斯曼教授陷入了一种矛盾之中，一方面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在帕多瓦大学中学到一切他想学的知识，另一方面，他又有些不太希望他接触太多“不好的东西”。
比如说那些被教会禁止学习、了解到东西。
他一开始以为自己会遇到的麻烦最多也就是这样了，而事实证明麻烦比他预期的更多。
今早，拉斐尔在早餐时间彬彬有礼得向他……打了个小报告。
“我最近在上课的时候总是被一位……”少年皱着眉头，露出一个尴尬又难堪的表情，“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的同学骚扰，他坐在我边上，用一种让我浑身不舒服的眼神看着我，他整节课整节课地盯着我看，还有两次似乎想碰我……”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嘴唇轻轻向下撇了一下：“斯曼先生，我觉得非常不舒服。”
斯曼：圣母在上，他这描述让我听着有点不好的预感。
于是在某些方面严肃又保守斯曼教授立刻着手调查起了拉斐尔口中的“青年”。
当然，这不算什么难查的事情，毕竟帕多瓦大学第一的美青年维萨琉斯-奥维里昂这段时间对新来的赛里斯人死缠烂打的事情已经快闹的全校皆知了。
但是当事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一点，依旧每天毫无距离感地坐在林殊边上，盯着她看一整节课。
金发青年垂下眼，半晌之后才回答道：“我对他仅仅是出于自己作为医生的好奇。”
一个星期的时间，他除了最开始那声“你好”，就没能和那个叫做“拉斐尔”的赛里斯少年说上一句话了。
对方非常有耐心，也很高傲，即使被他盯上一整节课也绝对不开口回应。
——因为对方很清楚，一旦开始回应了，面对的可就不只是自己一个人了。
那些在他周围蠢蠢欲动，却因为碍于他的冷漠和疏离不敢靠近的好奇宝宝们，立刻会用各种各样的问题把他所有的空余时间都占满。
维萨琉斯倒是很喜欢现在这种状态——拉斐尔学习，而他在边上观察。
从他目前的观察下来，他怀疑拉斐尔可能……不能用“他”来称呼。
——算了，既然对方都已经厌烦到了直接请教授出面交涉，他也稍微收敛一些好了。
至于林殊的想法其实非常简单。
要是斯曼教授不能劝退这个没有距离感的白痴，她就挑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把他套进麻袋里打一顿，再随便把他往大街上一丢就好。
不过似乎斯曼教授和那个人的谈话还算顺利，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再也没有来纠缠林殊，这倒是让她松了口气，能好好上课了。
正当她坐在僻静的花坛边上，一边翻阅资料一边记笔记的时候，却被远处的喧闹声吵到了思路，皱着眉头抬起眼瞥了一眼那边的人群。
“加油啊维萨琉斯！”
“你可不要输得太惨了！我在你身上赌了一枚银币呢！”
之类的呼喊声不绝于耳。
那个在维萨琉斯身上“赌了一枚银币”的同学突然听到自己边上有个冷冰冰的声音询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这声音沙哑低沉，听上去像是得了风寒一样。
不过他的目光紧盯着两个持剑的男人，无暇顾及这声音的主人，于是便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比试而已。”
虽然只是个小比试，但是作为为数不多的娱乐，他们还是很愉快的贡献出了自己零花钱，弄了一个和市井无赖无异的怡情小赌局。
“为什么觉得他会输还要在他身上赌一个银币？”那个声音继续询问。
“哈，知道那边那一位是谁吗？他可是圣殿骑士团的莫莱团长……不管怎么说，哪怕维萨琉斯的父亲是皇帝的侍卫……啊……啊——哈……是、是你……”转过头想看看这个孤陋寡闻的提问者到底是谁的“银币先生”突然结巴了起来。
他居然在这个时候，因为这种事情和全学院都没能搭上话的赛里斯人聊上了！
“那、那当然是因为我和维萨琉斯是同乡……”
林殊看了打着结巴，脸涨得通红“银币先生”一眼，又将目光落在了两个年轻人身上。
突然莫莱的剑向上挑了一下，维萨琉斯手上的佩剑被这股带着巧劲的力量给震得脱手飞了出去。
人群发出了很大声的叹息，当然，也似乎并不意外。
林殊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比起被打飞……她觉得那个讨厌的金毛应该是自己主动放的手。
莫莱上前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你的剑术很不错，不愧是皇帝侍卫的儿子，将来一定能很好的继承父亲的家业。”
很显然，他们两个很早以前就相互认识了，否则绝不会有这样不见外的互动方式。
而后者只是稍稍点了点头，以示礼貌。
两人的年龄相仿，莫莱可能更大一些，他已经开始试着留胡须了，但是胡须并不能掩盖他生得端正俊美的面容。
“对了，”骑士收起剑来，像是调侃似地眨了眨眼睛，“之前说你在圣鲁汶大学学习的是美术和音乐，那里的美术教授还对你的天赋大加赞赏，认为你将来一定能在教堂上留下令人惊叹的画作——不过我至今没有看到一幅出自你手的佳作呢。”
目前最流行的除了风景画还有人像画，那些画家们嚷嚷着要向古典时代看齐，展现雅典时代的艺术风流，画出来的东西么……莫莱作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他觉得这些画的内容实在是堕落得很。
“我并不想当画家，所以不会为任何人画像。”维萨琉斯摇摇头，微笑道，“比起画画，我倒是更喜欢研究医学。”
“当然继承家业也是非常好的选择。”骑士赞许地点了点头。
维萨琉斯的父亲是皇帝的宫廷御用药剂师，同时也是皇帝的侍卫之一，至少从他的祖父开始，王族就和奥维里昂家族有着非常亲密的主仆关系。
而维萨琉斯的表情依然很淡然，既不像是反驳，也不像是赞同。
突然莫莱的脚步顿住了，维萨琉斯也被他带着停了下来，随即顺着莫莱的目光看了过去。
——是那个名为“拉斐尔”的赛里斯少年。
莫莱知道帕瓦多大学来了一个来自赛里斯的留学生，也知道那本在学生之间甚是热门的《马克游记》。但是作为上帝虔诚的骑士，他对《游记》的内容嗤之以鼻。
赛里斯人？
不过是更精巧的异教徒罢了，和新月之地的那些异端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他品鉴过来自遥远东方的白色瓷器——那样的晶莹洁白又润泽，最美的贵妇人面上的铅粉也不能和那白色的、娇贵的瓷器相提并论。
他触摸过来自赛里斯的丝绸，那精巧的织物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是用最好的脂膏保养的少女的头发。
而眼前这个异乡的少年。
他是白瓷。
也是丝绸。
莫莱突然理解了《游记》中吹捧这些赛里斯人的言辞。
“上帝啊，我从未见过比他更精致的神的造物了。”他说。
维萨琉斯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林殊只是对两人的比试失去了兴趣，然后随便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开始比对新发明的数据，她现在已经基本习惯了别人在远处对着她指指点点，也知道要长期在这里学习，她必须得习惯这种被人围观的感觉。
——反正等到他们习惯了以后，总会有别的更有趣的事情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的。
然后，一道阴影挡住了她的光。
她抬起头来，看到那个讨厌的金头发站在自己正前方，正好挡住透过她手中玻片的阳光。
林殊的嘴角不易察觉得抽动了一下。
“你好。”对方的脸上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愉快笑容。
——尽管看上去很假。
他只是唇角上扬了。
他眼睛就没在笑。
林殊板着脸看着维萨琉斯，后者突然低头道歉：“很抱歉，我之前过分的热情引起了你的不适。”
林殊垂下眼。
半晌才叹了口气。
“我说，为什么每次遇到你，你都像是刚刚特意洗过澡。还几乎每次都要用醋和艾草给自己熏蒸了一遍……能告诉我原因吗？”
这声音很熟悉。
熟悉到，让维萨琉斯想起了另一句耳熟的台词。
——“猜猜我能不能打爆你的头？”
青年嘴角的笑意终于蔓延到了眼瞳里：“大概是因为我体弱多病吧。”
林殊：……
她的眼睑猛抽搐了两下。
能在圣殿骑士团团长手下走几招的“体弱多病”？
鬼才信咧。
